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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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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為一個不忍心兒子老大不小還娶不到老婆的母親,杭氏很好心地讓丫鬟先請裘希梅到別處稍坐,自己和兒子開誠布公,開門見山的直指裘希梅急需要用銀子的理由——她在等待適當的時機好向夫家提出和離。

在這件事上,被動好過主動,由對方先提起才有更多談判的籌碼,譬如嫁妝,以及離府後夫家給的贍養費用。

來自兩性關系開放的現代,杭氏一點也不在意兒媳是不是原裝貨,嫁過人。

遇人不淑不是她的錯,她只是倒黴在婚姻市場裏站錯邊,被識人不清的爹娘配錯姻緣罷了。

不論何時何地,人都有重來的機會,下一個會更好,從錯誤中學習到對的,不會再捉瞎了。

在杭氏正面教育下的管元善也不看重女子的貞操……呃,不是不在意,是在貞節和品格中,他選擇後者。

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女子的婚嫁向來不由自己做主,裘希梅也是不得不嫁入丁府的。

因此乍聞她擺攤賣字畫,拚命作畫攢銀子是為了和離做得準備,他既是驚訝,又有一些難以置信,入門不到一年的她怎敢膽大妄為地休了丈夫,她不怕世俗的眼光容不下她嗎?

但是訝然之後是竊喜,更多的歡喜湧了上來,占滿了整個胸膛,管元善忍不住笑出聲,兩眼亮如寶石。

他一直壓抑著不敢表露,只因小娘子有夫,所以他內心雖有好感卻一再說服自己不可心動,他那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思對她來說是一份災禍,他可以當成是遺憾,但不能造成傷害。

可是從母親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,那簡直是天下掉下來的餡餅,砸得他雙目發暈,無法相信老天爺如此厚愛他,將他所思所想化為可能,讓他也能大大方方追求所愛。

沒錯,在幾次的相處中,他發現她不只聰穎,還有一顆為人著想、柔軟的心,雖然有些小老頭性格愛引經據典,可也透露她凡事實事求是的可人處,讓他漸漸地入了心,她的一顰一笑也成了他最移不開視線的美麗風景。

管元善知道這一切後,立刻去找裘希梅,表明自己的身分。

「你……你說你是巡撫大人兼禦史大夫,南下江南是為了查案?」驚詫的裘希梅瞠大水亮杏眸,有些懷疑她耳朵出了問題,把話聽岔了。

她現在表情比見到鬼還驚嚇,耳內嗡嗡作響,久久不能從他的話裏回過神。

巡撫的官很大吧!監察禦史更是監督百官的京官,無詔不離京,在裘希梅的認知中,能升到五品以上的大官應該年歲都不小了,該是一把胡子,前呼後擁的排場。

而管元善太年輕了,即使他出身高盛侯府,立足點比別人高上幾等,可也要從低品階開始慢慢熬起,等過個好幾年再蒙皇上賞賜得個五品官做做,三十歲能坐上三品官位已是了不起的成就了。

據她所知,只有世子才能襲爵,嫡次子的他只能靠自己打拚,縱然傍著一棵大樹好乘涼,沒點才能還是不行。

但是,如果她沒聽錯的話,那就是皇上瘋了,居然棄朝中大臣不用,任命年僅二十三的勳貴子為江蘇巡撫。

「我還知道你是名女子,打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曉得你是假男人。」管元善直接揭穿她的女兒之身,不拐彎抹角的繞圈子,遮遮掩掩反而像見不得人似的。

「什麽,你……你知曉……」她面帶慌色的退了兩步,臉上盡是事跡敗露的不安。

「莫驚,我沒打算追究你刻意的欺瞞,我只是不解你為何隱去女子身分在市集擺攤賣字畫,不過你的字和畫有獨特風格,不拘泥於百家內,我確實是為了求畫才請你入府作畫。」他沒說得很白,以畫為主軸做為開端。

一提到畫,她略微一松地放下戒心。「既知我有意隱瞞真實身分,今日又為什麽親口點破?一旦戳破了這窗紙,日後行事便多有不便,男女大防橫亙其中,你我再私下相見大有不妥,過府作畫一事就此做罷。」

少了一筆收入,裘希梅不可說不失落,銀子不嫌少,和離以後的生活也需要用到錢,多攢一些總是好的。

可是她也明白管元善已經幫她很多,否則以她一個默默無聞的後院女子而言,一幅畫作哪有百兩的高價,畫得再好仍非名家,不具收藏價值,除非她以「梅希」之名一直畫下去,畫出享譽當代的名氣。

「不,你誤會了,如今我點破是因你有淵博的學識,又善於分析,對事、對人有異於常人的敏銳觀點,我此行是為了查江蘇貪汙案而來,想借用你的長才為我所用。」管元善說得合情合理,讓人找不到一絲破綻,可是若仔細一瞧,他眼底有一抹隱隱笑意。

「查貪汙案……」她若有所思的沈寂下來。

「我的人全由京城帶下江南,他們接觸的是京裏的官員,對江南的人文民情知之有限,無法如當地人詳盡,而說句實在話,沒能證明清白前,我不相信地方上的知府、縣官,他們有可能涉案其中。」沒有大官加以遮掩,底下的小官敢貪嗎?一層一層的往下剝削,用在百姓身上的能有多少。「可我是名女子,恐怕幫不上什麽忙……」裘希梅很猶豫,她心裏很想一試,想將所知所學活用。

爹說她自幼聰慧,是個會讀書的人,有狀元之才,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出仕的才智。

「女子又何妨,聰明腦袋裝的是智謀,好過渾渾噩噩的呆子,我娘常說女人也可以當官,而且能力不下男子,只是這世道太過狹隘,容不得女人出頭。」雖然他不太認同女子為官,但不能否認,有些女子甚至比男子還有才情。

「可是我有夫家,不方便……」她不能常常出府,兩三天一次已是險之又險,好幾次差點穿幫。

「你不是要和離……」一出口,他頓覺失言,連忙補救。「我是指你依然能做男裝打扮,以我幕僚的身分為我整理其他人收集來的消息,從中找出蛛絲馬跡。」

管元善收口得快,但是睫羽一顫的裘希梅已然明了定是杭氏說漏了嘴,於是她直接了當的告知,「我確實有和離的意圖,但是與旁人無關。」

「我可以幫你。」他不是旁人。

「幫我?」她失笑。

不輕易給予信任的裘希梅對他的好意抱持三分懷疑。

「相信我,你不會失望。」管元善信心滿滿的一笑,笑痕如碎玉般流動清潤光彩。

裘希梅看著他俊朗的笑臉,不由得呆了,雙頰也微微泛紅。

於是沒幾天後,裘希梅又開始裝病,她還狠心在自己的茶水裏加入使身體變虛弱的寒藥,又連瀉了好幾日,整個人看起來痩了一大圈,說起話來有氣無力,連雙生弟妹也被蒙在鼓裏。

這兩只小的以為姊姊真生了病,還是很重很重的病,眼眶紅紅的不離她寸步,深怕一走開就再也看不到她,是她以休養為名才把兩人哄走。

她不久人世的消息在丁府內傳開,不少人幸災樂禍地等著看她斷氣,她的存在礙了很多人的眼。

同時,杭州知州有事路過地頭,特意前往丁府拜訪,三杯黃湯下肚,言談中透露有一女年方十六,至今尚未說定婆家,有意結秦晉之好,將女兒下嫁丁府長子。

這一下,丁立熙的心思活絡了,一個是不能給他任何助益的病妻,病容憔悴不堪,毫無姿色可言,一個是讓他飛黃騰達,平步青雲的官家千金,可想而知他會做何選擇,人是往高處爬,水才往低處流。

原本丁立熙對妻子有幾分喜愛,對她的身子頗感興趣,可是她不時的生病,想做點夫妻間的事她就病倒在床,一次、兩次的掃興,他也漸漸失去興味,少往她屋裏去。

不過風流成性的他並不寂寞,又迷上一個唱戲的戲子,包養在外頭成了他的外室,有段時間常往戲子那裏跑,連家也不回了,更遑論看重病不起的正室一眼。

但是最開心的莫過於嫌貧愛富的魯氏,她終於找著名目能將看不順眼的窮媳婦給趕出府。

「休……休書?!」

捧著朝她臉上丟來的一張薄紙,裘希梅激動得雙手發抖,她雙目迅速盈滿淚水,順頰而流。

在旁人眼中看來,她是不堪遭到休離的羞辱而心碎,痛苦得淚流不止,不肯相信夫家的無情對待,她此去前途茫茫,又拖著病弱的身軀,恐怕拖不了多久。

事實上她是高興得不知該說什麽,情緒激昂地顫抖不已,天空藍了,花的香氣濃了,就連苦得難以入口的湯藥也變甜了,她的心裏開懷得想大笑,大聲地喊著她裘希梅不是丁府的媳婦了。

終於呀,為了讓短視的丁家人主動提出休妻一事,她費了許久的功夫去安排,鋪陳了下堂路,可是還不夠,她要的不是休書,而是和離書,她不能帶著汙名離開丁府,影響希蘭日後議親。

「娘,這……這是什麽……」裘希梅咬著下唇,眼淚在眼眶滾動,欲落不落的噙著,顯得好不委屈。

「虧你爹老在我們面前誇他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女兒,能斷文論策,題詩寫詞,我看也不過爾爾,全是誇大其實,識字的你難道看不出這是休書嗎?」真是晦氣,明明是喜事一樁,她非要不識時務的哭喪。魯氏不耐煩的斜睨,揚揚手上的錦帕假意拭汗。

「為……為什麽要這樣對我,媳婦做錯了什麽,夫君他怎能平白無故的休我……」她低聲嘶吼,咳出一口血。

看到她吐血,魯氏嫌惡的以帕子捂鼻。「你對我不孝,犯了七出之條,打你進門後就一直病著,晨昏定省你做了沒?更別提在我跟前伺候,盡一個為人子媳的責任。」

「我也不願意呀!我病了……」她又重重地咳了幾聲,仿佛連五臟六腑都要從嘴裏咳出來。

「是啊,你病了,惡疾也是七出之一,我們丁府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了,你看看你一共喝了多少湯藥,我們有吭過一句嗎?可是你的病治不好了,幹麽還要拖累別人,我可不想熙兒背個克妻名聲。」

魯氏的意思是她要死就滾遠點,不要死在丁府,免得汙了他們的地,一口棺材擺在府裏多不吉利。

「我……我不走,我是丁家的媳婦,離了這裏我能去哪裏呢?娘,不要趕我走,我會……咳咳,讓自己好起來……我不吃藥……」裘希梅把休書捏皺了,哭得不能自持。

「大少奶奶……啊!不對,是裘小姐,你也別硬撐,明知道快要不行了,何必再來禍害大少爺,何不好聚好散,分得幹幹凈凈。」跟在後頭的冬香口出譏誚,在別人的傷口再踩上一腳。

「冬香,你不過是個……丫頭,沒你開……開口的餘地,給我滾……滾開!」

假咳變真咳,她是被冬香的話氣著了,這人真是小人得志。

裘希梅也不想和魯氏等人多周旋,她是一刻也不願待在丁府,但是忍了這些時日,不差一時半刻,她要堂堂正正的走出丁府大門,而不是像喪家犬似的被丟出去。

「夫人您瞧瞧,她還當自個兒是府裏的主子逞威風呢!根本沒把您放在眼裏,看她還有罵人的氣力,想必還能自己走出去。」不忘落井下石的冬香惡毒地要人帶病離府。

「裘希梅,別說我為難你,給你三天的時間打包離開,我丁府沒你這個媳婦。」她要為兒子迎來知州大人的女兒,那豐盛的嫁妝啊……想想就讓人喜得想明日就下聘。

三天?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。「娘,我不接休書,你們不能休我,有疾可以醫,不孝更是欲加之罪,媳婦不服。」

見她還想死賴著不走,魯氏發出哼聲。「還有無子,大夫都說了,你傷了身子,子嗣方面相當困難,我們熙兒可是長房長子,不能沒有兒子傳香火,你就死了心吧!」

「我……」她雙肩一垂,一上一下的抖動。

「你不走也得走,我們丁府留不下你,再說白一點,我們已為熙兒相中一門親,你不走,新人就無法入門,別占著茅坑不拉屎,熏臭一屋子人。」魯氏揮著錦帕,表示很臭。

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……」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喃喃自語,好像陷入絕望谷底,「要我離開丁府可以,但是我不要休書,換一張和離書來。」

「什麽?!你還想要和離書?!」這女人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。

「不給我和離書我就不走,我還要去巡撫衙門告丁府背信忘義,為攀富貴棄病中的糟糠妻不顧。」現在急的是他們,她有的是時間和他們慢慢耗。

「你……你竟敢威脅我,我……我非……冬香,去書房讓大少爺寫張和離書,我要扔在她頭上!」氣得不輕的魯氏用力吸了口氣,臉色漲紅的支使人走一趟。

「是的,夫人。」冬香應得歡快。

不一會兒,她腳步輕盈的跳進屋,額上有薄汗滲出,可見她趕得有多急,新墨未幹還有一點點暈開,落款處的紅泥指印艷得刺目,宛如人血。

看來丁立熙也很想休妻,急切地一刻也不肯等。

「你要的和離書,拿去。」

看著從頭頂飄落的和離書,眼中有淚的裘希梅笑了。「我的嫁妝、我爹留下來的書,我屋裏的東西我全要帶走,還有……」

不等她說完,魯氏冷笑地嗤哼。「都給你,都給你,也不值幾文錢,我還貪你那點破東西嗎?通通拉走,省得占地方。」「好,我明天就走,謝謝娘這幾個月來對媳婦的照顧。」到目前為止,他們並未虧待她,只是冷待她而已。

「哼!」魯氏甩手走人。

流言通常傳得比風還快,不到半天,丁府上下已知曉大少奶奶被以無子、不孝、惡疾之名休離。

隔日,據說病得下不了床的裘希梅一臉神采奕奕的走出丁府大門,她左手牽著妹妹,右手握著弟弟的手,兩小一大的人影立於朱漆門板前,似乎在等待什麽。

「姊姊,我們被趕出來了?」兩眼紅紅的裘希蘭很不安。

「不是趕,是自己離開,姊姊跟你一樣不喜歡這裏,所以我們不要了,把它丟開。」是她丟棄了丁府,自願下堂。

「那我們要住哪裏?」他們沒有家了,爹娘死後,她們的宅子被大伯母收回去了,他們無家可歸。

裘希梅頓了一下。「放心,先住客棧再租個房子,姊姊走到哪裏都會帶著你們,不怕。」

「嗯!我不怕,弟弟也不怕。」只要有姊姊在,她什麽都不怕。

「不怕。」裘希竹跟著重重的一點頭。

「好,我們都不怕,天大地大,什麽都沒有的人最大。」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什麽好失去了。

「姊姊,你在看什麽?」為什麽還不走。

「等樹倒。」

離開前裘希梅只有一個要求,那便是砍掉丁府門口的那棵老樹,那裏葬送了一條十九歲的生命。

「樹倒?」裘希蘭不懂。

斧頭大力砍在樹幹的聲音不住傳來,不知誰喊了一聲「樹要倒了」,下一刻,大樹頹然倒下。

依稀間,她仿佛看到一道吊在樹下的白色身影晃呀晃,足下一雙繡花鞋磨得破損,在風中顯得好不孤寂……

驟地,一輛素青車簾的大馬車停在裘希梅姊弟身側,一名壓低鬥笠、穿著下人服飾的小廝粗著低音一喚。

「夫人命小的來接人,裘小姐請上車。」小廝十分勤奮地將姊弟三人少得可憐的箱籠搬上車,還有三大箱書。

「多謝夫人,我們不勞夫人費心……咦?你……怎麽是你?!」裘希梅看直了眼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小廝將鬥笠往上一掀,露出一門白牙。「官要做得穩就得禮賢下士,我這不是親自來接我最看重的謀士嗎。」

管元善像戲弄人得逞的大男孩,朝錯愕不已的小女人一眨眼,他壓低聲音輕笑,笑聲清朗得宛如一泓清泉,悄悄地流入她幹涸的心湖。

「丁府那門親是你搞的鬼?」

廚房裏,裘希梅正在煮飯,邊弄邊問著又跑過來的管元善。

一府長子與知州大人的女兒結親一事鬧得沸沸騰騰,舊婦出,新婦入,府裏的仆從、奴婢,到灑掃的粗使婆子,全無一人怠惰地動了起來,忙裏忙外的,全都樂不可支。

移花木、貼窗花、上新漆,挖起一池舊泥栽新荷,把舊的桌椅搬進庫房裏,再叫人打新床、買被褥,幾個體面的丫頭和管事婆子換上新衣新裙,準備大肆熱鬧熱鬧,連席面都預定了上百桌。

沒想到雷聲大、雨點小,熱鬧一場後居然無聲無息,知州大人那邊沒再傳來有意結親的消息。

盼著娶個有錢有勢媳婦的魯氏左等右等等不到人,心急如焚地遣人去探問,誰知被打了出來,原來這大人的女兒才六歲,那天是喝了酒後大舌頭,把六歲說成了十六歲,結親之事也不過是說著玩的。

乍聞好事落得一場空,魯氏好不傻眼,沒法接受到嘴的肥肉怎麽飛了,她急得四處找人要討個交代,他們把拜堂成親的東西都準備好了,唯獨缺個新娘。

可是誰理她呀,一沒提親、二沒說媒、三沒下聘,你們丁府著急個什麽勁,死了爹都沒那麽急下葬。

丟了個大臉的暗虧只能悶聲吞下,花了銀子又沒討到好處讓魯氏氣病了,大夫三天兩頭拎著藥箱上府,她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,整天哀聲嘆氣的見人就罵。

至於丁立熙倒是無所謂,他又看上新喪的小寡婦,給她買了間宅子當落腳處,兩人打得火熱。

鬧出這麽大的笑話,居然沒人想到下堂離去的裘希梅,以及那對討人歡心的雙生子,好像他們從未存在過,輕易地被人拋在腦後,化為風中的塵粒遺忘了。

「你說什麽親?誰要成親了?得看下帖的人是誰,遠的包個禮,近的看交情,喜酒不能隨便喝,遠近親疏先搞清楚再說,坐到政敵的酒席那喝什麽酒都是酸的。」交朋友要睜大眼,別把香的、臭的全攪和在一起。

一肚子壞水的管元善睜眼說瞎話,打起馬虎眼來比誰都還厲害,絕口不承認幹了什麽好事。

知州大人向來與他交好,酒量好得號稱千杯不倒,從沒醉過也未有結巴,背起律法來是滾瓜爛熟的流利,兩個人就在管元善的書房見過一面而已,沒兩天就傳出知州大人要與丁府結親一事,說不是他在後頭操縱有誰相信?

「管大人,你沒什麽事好做嗎?不是要查案……」他盡在她眼前繞來繞去,也沒分發活兒給她,害她像白領銀子不幹活的閑人。

「噓,別叫我大人,跟以前一樣喊我管二哥,嗯……元善哥哥也不錯,我現在跟你同是當差的,不要洩了我的底。」看那些找不到門路的官員跟無頭蒼蠅似的瞎忙和實在有趣,不用趕著上面撤敲他們一棍。

「管大……管二哥,自勞於外,又竭心力,茍利於國,不憚其煩。領錢谷轉輸之重,資國家經費之本,務其省約,加以躬親。大小之政,必關於慮……」他該為人強力,竭心奉國,勤勉政務。

「停、停、停,別再引經據典了,你再念下去我都要以為是捧著書本的老學究來了,你就饒了你元善哥哥吧!我可是背書背怕了。」管元善捂著耳朵,假裝受不了。

「食君之祿,分君之憂,既然皇上派管二哥南下查案,你就該親力親為深入探查,巡撫大人不出面,群龍無首難免失了分寸。」衙門有事各管各的,誰也不服誰的瞎鬧。

裘希梅離了丁府以後,受聘當巡撫大人幕僚,一出了大街便住進巡撫衙門後頭的一排官舍,有獨立的小院子和廚房,靠近賣雜貨的西街,後門一開便能買些米糧菜蔬。

原本管元善希望她住到自己購置的私宅,一來他可以天天見到她,好培養感情,不致生分了,二來也能解決他娘的「戀童癥」,她那雙弟妹有不花銀子的「奶娘」帶,省得他們在談情說愛時突然冒出兩個煞風景的小蘿蔔頭。

可是裘希梅堅持上下有別,既然當了巡撫大人的幕僚就該以衙門為家,哪有住在上司家的道理。

拗不過她的管元善只好鼻子一摸安排她住進官衙,並暗中叮囑守衛定時巡邏,裏外封得像鐵桶,不準有宵小或歹徒靠近官舍半步。

只是他還是不放心,幹脆自己來了,打著關心下屬的由頭一早就來敲門,然後一來就賴著不走。

「你當文師爺、樓通判、牛典史和成主簿他們是吃白食的?若事事要我來費心,他們還不如回家砍柴。」他網羅這幾個家夥是來辦事的,可不是養祖宗,該幹活地一個也別想懈怠。

文道同、樓西園、牛無為,成秀四人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辦差,暗自收集官員貪員的證據,可莫名地同時打了個哆嗦,背脊涼颼颼的,好像有陣不明陰風剛從背後吹過。

「那我呢?我該做什麽?」仍做男裝打扮的裘希梅不希望坐領幹餉,她良心有愧,心是虛的。

她想靠本事賺取應得的銀兩,而不是等人施舍。

偏了偏頭,他故作思忖地搓搓下顎,「等把各處的帳冊湊齊了,你再做文書列案,一一對比差了多少,所差的數目又去了誰的手中,誰和誰同流合汙,誰又只手遮天,貪下一筆筆稅收賑銀。」

「這不容易,江蘇的官員向來連成一氣,很難看出幕後的黑手往哪裏伸,你若要抽出線頭,先要改變原本的同氣連枝的狀態,讓他們各自防備,互相猜忌。」這世上最禁不起考驗的是人性,利益當頭誰都想分一杯羹。

管元善一聽,雙瞳發亮。「江南地頭你熟,你說要怎麽讓他們起內哄,相互攻訐?」誰也不信誰自然產生裂痕,再出現個內賊立刻人人自危,為求自保互捏把柄,防著別人對自己下黑手,你疑心我,我疑心你,疑來疑去生暗鬼,此時再放出風聲,說某某人向朝廷投誠,夾帶著大量證據告發地方官員,那時耐不住內心恐慌的人就會紛紛冒出頭尋求解套之法。

「鹽和米糧。」

「鹽和米糧?」

「鹽走漕運,從水面過,河有河匪,米糧用車載運,走陸路,山賊肆虐,往年上奏的奏章都以兩匪為患來隱瞞短缺的銀兩,我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派人劫下他們私扣的財物,讓他們窩裏反。」丟失了銀子誰能不著急。

甲說你幹麽搶我的銀子,乙說你偷我的鹽,他說他沒搶,我說我沒偷,雙方幹瞪眼,互起嫌隙。

「妙哉!我馬上讓莫曉生去連絡人,讓他幹票大的……啊!希兒小心,你怎麽走路都走不好,左腳絆右腳差點跌個倒栽蔥。」這腰真細,柔若無骨,不盈一握。

「……管二哥,我站直了。」明明是他伸腿絆了她。

「喔,站直了,很好很好,沒傷到吧?」她跌得角度不對,應該絆她右腳,他站在左邊接住她。

裘希梅加重語氣。「我是說你的手放錯地方了。」

「沒錯呀,我的手好好地,沒事沒事,你不用擔心,你很輕,沒壓傷我。」他身強體壯不怕壓,只是她好像瘦了。

「管二哥,我沒跌倒,也無傷著,你可以放開手了,男女授受不親。」他又想捉弄人。

沒往男女情事上想的裘希梅只當他又閑著沒事找人來鬧,可是還是鬧了個大紅臉,微微發燙。

「哪來的男女,分明是兩個男人,我當你是兄弟,咱們勾勾肩、摟摟背,巴山話夜雨……」勾著勾著就勾出情,摟久了成習慣,親親熱熱地變成一家人……

「管哥哥,你又來蹭飯了?」

門口傳來軟綿綿的甜糯嗓音,神色微僵的管元善肢體稍硬地挪開放在裘希梅腰上的大掌,笑得開心地轉過身,低頭一看沒有竈臺高的小人精,內心好不悲涼。

「是啊,你家的飯好吃。」他能把她折進包袱裏嗎?換馬不換人連夜送往邊關當奴工。

「姊姊賺錢很辛苦,管哥哥你不要吃太多,我和希竹還要長大,飯被你吃光了我們會餓肚子。」一雙大眼水汪汪,小臉皺巴巴,一副小可憐模樣的裘希蘭讓人看了好心疼。

「……我下回帶一袋米來。」天大的冤屈呀!他吃他們多少米?不過兩碗飯,幾筷子青菜,半盤豆腐和幾塊肉而已,以一個大男人的食量真的不多,能吃窮他們嗎?

管元善在心裏喊冤,他瞪……不、是看著五歲的小姑娘和他大眼瞪小眼,他心裏是狂風直掃、雷電猛打,這麽個小丁點的人兒,為什麽這麽古靈精怪,每回都來壞他的好事。

瞧她那多無辜的表情,好像他是做惡多端的壞人,偷了他們的雞,宰了院子裏養的羊,還把他們睡的床板給拆了帶走,他簡直可惡到人神共憤,天理難容,人人得而誅之。

「還有熏雞和腌肉,烤羊腿、豬肋條,我們都吃完「。」裘希蘭扳著蔥白小指一一數著,還想著落了什麽。

她是來討債的吧!「柴呢?要不要送幾車,大白菜裝個幾簍,你愛吃兔肉再拎十幾只野兔來,別忘了河裏的大蝦和肥魚,你姊煮的魚湯鮮美極了,聞者口涎直淌。」

越聽眼睛越亮的裘希蘭吸著口水,點頭如搗蒜。「麻煩你了,管哥哥。」

「你還真不客氣呀!」他忍不住笑出聲,大手揉揉她梳成雙丫髻的頭頂,一臉被打敗的無奈。

「應該的,你天天來蹭飯,我天天看到你,我姊姊說不食嗟來食,你吃我們的,付出微薄代價也是理所當然,我們又不開救濟院,沒法救濟你。」她算得很精,一點虧也不肯吃。

「你……」這還是小孩子嗎?根本是成了精的童妖,一張口成串的童言童語讓人啞口無言。

一個哭笑不得的翩翩公子,一個扁著嘴的可愛小女娃,兩人年歲差上一大截,管元善若早點成親,他的孩子也有五、六歲了,這一大一小竟然還能鬥起嘴來,看得一旁炒菜的裘希梅忍俊不住,噗哧一笑。

「姊姊,你煮好了沒,我肚子餓。」裘希竹揉揉惺忪睡眼走了進來,衣服穿了一半,一半掛在身上。

「怎麽不穿好再出房門呢,姊姊不是教過你要自己穿衣穿鞋嗎?」他都五歲了,不能事事有人幫他做。

「我不會嘛!」他軟著嗓音撒嬌。

裘希梅一看弟弟呆呆的模樣,心一軟,放下炒菜的鏟子,幫弟弟將手伸進袖子裏,一拉、一攏,立刻衣著整齊。

「弟弟笨。」裘希蘭拉過弟弟的手,要他乖乖地坐在凳子上。

他不服氣的辯白。「我只是喜歡姊姊幫我穿嘛!」

只是喜歡……只是喜歡……看著姊姊疼愛弟弟,弟弟愛護姊姊的和樂樣,管元善幽深地黑瞳閃動一縷縷柔意,他嘴角彎了彎,神情是難得的溫柔。

「我決定了。」他大聲一喝。

決定什麽?三雙長得神似的黑溜大眼齊齊往發了瘋的男人瞧去。

「我也要搬進官舍和你們當鄰居。」近水樓臺先得月,他不信朝夕相處下會擺不平裘家姊弟。

「咦?」為什麽?

「啊!」他沒事做了?

「喔。」又來蹭飯了。

關於管元善的決定,姊弟三人不予置評,他們安靜的擺好碗筷,秀氣而文雅的搶飯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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